誰願意擁有了生命的摯愛,然後又面臨殘酷的離別?
文/張曼娟
電話答錄機裡仍是你的留言 彷彿你從來未曾走遠
我總是開著窗戶點亮一盞燈 彷彿你會回到我身邊
那天下午,電梯將我帶到二十六層高樓,為的是赴一個傳奇女人的邀約。過去許多年,我
也見過她幾回,那些畫面在攀升的電梯裡迅速翻轉,當我還是個自閉害羞的少女,與許多
同學擠在一間大教室的門口,屏息地看著她為我們演講,青春正盛而又無比美麗的側臉。
當我成為啼聲初試的作家,她已是一個女兒的母親,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上她的節目,
老是覺得自己辭不達意,她卻極溫柔的同我說話,使我免除恐懼。
我在電視屏幕上看見她天生自足的幽默感,諧趣也能保持格調,坐穩綜藝天后的寶座,不
被結束的婚姻擊倒。
我又在談話性節目裡遇見她,帶著我自己甫出版的寓言色彩濃厚的小說「火宅之貓」,許
多人不斷揣測它的指涉,她只輕易說了兩句話,便破解我用整部小說企圖驗證的意念,我
在冷氣充沛的攝影棚裡微微顫慄,她為什麼會知道呢?她怎麼會如此透徹明瞭呢?當時的
她正沈浸在一次嶄新的情愛中,與丈夫過著令人稱羨的生活,卻仍能洞悉生命最終的孤寂
絕望。
然後,我在報上讀到她的丈夫重病的消息,我為了八卦週刊罔顧道義的行為義憤填膺,然
後,報上登出最後的消息。
我喝著你的咖啡走著你的路 彷彿下個轉角會見面我聽你愛的音樂唱著你的歌 彷彿仍可
以回到從前
電梯打開,我在一種奇異的暈眩中,見到了一身黑衣的小燕姐。
失去至愛的愴慟,會怎樣的摧毀一個人哪?我在她勉力挺直的脊背之後,仍可以清楚看見
那撐不起來的靈魂,岌岌欲墜。一生不過幾次會面,我竟然可以體會這種瀕臨毀滅卻又異
常清醒的痛苦。人,為什麼可以痛苦到這種程度,仍然活著?她決定進入唱片公司,坐在
丈夫的辦公室裡,繼續他未完成的事,她鼓舞精神投入新專輯的製作,並且邀我為阿芳的
重新出發填詞,我幾乎是想也沒想的就應允了,甚至沒考慮過自己也許根本不能勝任。只
是覺得她坐在那裡,看似完好,其實已經被哀傷細細割裂,我害怕稍有震動,就會粉碎了
。
臨別時,她看著我的咖啡色亮光外套,問我:「下雨了嗎?」
「雨停了,」我說。我想,我只是被欲淚的情緒充滿。
你知道我不相信愛情 你知道我渴望的安定你許給我的是 愛永無止境天黑以後
你帶我回家輕輕撫著我的眉心 為我阻擋一切風雨你看著我微笑的眼睛
像許多閃亮的星星
我和阿芳談過小燕姐和彭先生的愛情與遭遇,「如果是你,你願意有這樣深刻甜蜜的摯愛
,然後再接受這樣殘酷的離別嗎?」忘了是誰提出的問題,阿芳說她不能接受,因為付出
的代價太大,寧願不要相愛,也不會離別。那麼我呢?我在每天忙碌的奔波中問自己;我
在輾轉反側難以成眠的深夜和黎明中問自己,如果是我呢?我願不願意?
我知道應該有一首歌,標誌這樣的愛情,在許多真心都幻毀的時候,總應該有些什麼,讓
準備去愛和執迷於愛的人相信。相信愛的狂喜;相信愛的至痛。
我開始有些魂不守舍,心不在焉,恍惚地陷在創作的焦慮中,也陷在選擇願意或不願意的
徬徨中。
那天在放學之後的校車上,看著窗外細綿綿的雨絲發愣,反覆吟哦著幾個構思許久的句子
,不對,不是這樣的……我垂下頭,竟然睡去了,從來不曾在校車上睡去的我,像個嬰兒
一樣睏眠了,進入短短的奇夢中,然後,彷彿被什麼刺擊一樣,我整個身子彈跳起來,手
中的雨傘飛出去打在玻璃窗上,身邊並不相識的同事目瞪口獃看著我。就在那一個深夜,
我在銀亮的電腦螢幕前,完成這首歌「我帶你回家」,一字一句彷彿現成,我只像是個謄
錄人。寫著寫著,淚水落在鍵盤上,原來,我是心甘情願的,願這樣的狂喜,也願這樣的
至痛。
我知道你再也不會醒 我知道你需要的安靜
我說我愛你 直到末日降臨
天黑以後 我帶你回家
讓我把你捧在手心 從此不會再有風雨
有了歌詞,便開始等待曲,我遇見國語流行樂壇另傳奇人物陳老師,他曾在很長一段時間
裡為成千上萬首流行歌編曲,如今剪去長髮很像個白領主管,只是一旦開口說話,便流露
強烈的個人風格。吃飯時他總要喝點酒,沒人陪他便有些惆悵,有人要陪他喝一杯,他定
要追問人家:「是你自己想喝?還是你想陪我喝?如果是陪我就不必了,要是自己想喝就
喝一杯。」喝酒忽然充滿意識形態,大家都緊張兮兮,不斷釐清自己喝酒或不喝酒的潛藏
動機。我私底下稱他為酷企鵝陳老師,總覺得他有著那樣的形貌,還有著潛藏起來的柔軟
心腸。
一位製作人陳老師,也是流行樂壇叱咋風雲的人物,因為頭比較大,而且裝滿許多好點子
,我便偷偷叫他大頭陳老師。他總是持平的態度,不急也不緩,好像沒什麼情緒,但,每
首詞和曲到他手裡,總能摶成更好的樣子。他很專業的聆聽,抿住嘴唇說,嗯,嗯,好,
我再想一想。因此,當他在錄音室裡微笑起來說:「阿芳,滿好聽的耶……」就是最令人
興奮的時刻了。
阿芳錄製「我帶你回家」那一晚,錄音室擠進來好多人,大家都安靜地席地而坐,聽著阿
芳仍抱著一絲希望的唱著,彷彿你會回到我身邊,彷彿下個轉角會見面,然後,無比悽涼
的唱著,我知道你再也不會醒,我知道你需要的安靜。幾乎所有人都落下淚來,他們想起
他們每個人的彭先生,那個從來不曾遠離的人。
我想起的卻是約莫兩年多以前,我做完電台節目離開,在電梯裡遇見安靜的彭先生,因為
是沒人介紹過的陌生人,我看了看他,他也看我一眼,到一樓的時候,他按住開門鍵,讓
我出去,我對他說謝謝,他點點頭,對我溫暖的笑了笑。
這一夜,我是那個替他按住開門鍵的人,讓他在這樣優美的生命和弦中,與所有愛他的人
重聚。
天黑以後 我帶你回家
再也不必害怕孤寂 因為我們永不分離
滿天裡亮晶晶的星星 都是你微笑的眼睛
(本文分段為張清芳演唱「我帶你回家」歌詞,陳志遠譜曲,陳復明製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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