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英照 - 虛懷若谷，努力不懈 - 2012
http://mag.udn.com/mag/campus/storypage.jsp?f_ART_ID=393377
前司法院長賴英照在台北大學畢業典禮演講全文：
我知道，這個時候畢業，不是最理想的時機。
景氣不是很好，工作不容易找，待遇也不高，何必現在離開學校呢？
但人生的現實，就是必須面對許多不喜歡的事情。
記得小時候冬天常常下雨，一大早就要走路去學校。穿著短褲，打著赤腳，站在家門口，
冷風夾著雨絲吹過來，身子冷得發抖。如果縮回屋子裡，立刻就有溫暖，
但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再不走就要遲到，最後還是咬牙往屋外衝出去。
雨水打在腿上，赤腳踩在水漥裡，實在有夠冷。
但挺直腰桿，快走幾分鐘，身子開始熱起來。風雨好像沒有想像中那麼可怕。
長大以後，這種「站在門口不想出門」的感覺，也不時出現。
中學畢業，沒有考大學，召集令一到，就去新竹當二等兵。
受完八週新兵訓練，部隊裡要挑選十個人接受八個禮拜的士官隊課程，然後做教育班長。
我知道士官隊的操練比新兵訓練更辛苦，當教育班長當然也是苦差事，因此有意避開。
當上級長官來挑選的時候，我故意站得彎腰駝背的，但是連長大力推薦，
說我是教育班長的最佳人選，因此我還是入選了。
萬分無奈地上成功嶺受訓，心中十分懊惱。
現在回想起來，士官隊的訓練的確很難熬，但結訓之後，在成功嶺當班長，
卻是我人生最重要的轉折：我下定決心考大學。
退伍後我也幸運地進入母校中興法律系。
當兵不是我的選擇，當班長更不是。但是這些際遇卻帶給我意想不到的收穫。
後來我偶然讀到一個故事：
一個小男孩，立志做鋼琴家，每天吵著要爸爸買一台鋼琴，但爸爸沒有錢。
眼看小孩每天吵著要，爸爸就買了一個小提琴。小男孩看到小提琴失望透頂，放聲大哭。
哭了幾天，還是沒有鋼琴，小男孩只好擦乾眼淚，試著玩起小提琴來。
沒想到愈玩愈有興趣，竟然迷上了小提琴，後來果真成了偉大的提琴手。
我不是偉大的提琴手。但當年上成功嶺的心情，有幾分像那個小男孩。
各位今天走出校園，也許碰上不是很喜歡的工作，但不妨先想想那個小男孩，
也給自己一個機會。
其實，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工作，是常有的事。
人生很少是完全依照自己的計畫在進行。
以前在學校寫作文「我的志願」，從來沒有寫過有一天要做公務員。
但一個偶然的機會擔任公職，竟然就待了二十幾年。
一九八四年夏天，財政部關政司的司長出缺，當時的部長陸潤康先生找我接這個職位。
關政司的工作，主要是進口關稅的調整，和對外關稅談判。
我當時擔任中興大學法律研究所的所長，要不要答應，十分猶豫。
教書是我的志趣，在學校很愉快，為什麼要離開呢？
況且關政司的財經工作，和我的法律專業之間，還有一段距離，
能不能勝任愉快又是一個問題。
但有人勸我，當年我考取教育部公費留學，就是國際貿易法學門，
在美國唸的也是財經法，和關政司的工作頗有關連。
況且到政府工作，可以親身參與財經法律的草擬、制定、執行及後續的修正工作，
對實務情形會有更深入的瞭解，做一段時間回來，對教學也有幫助。
於是我答應做兩年，期滿就回學校。但後來的發展出乎我的意料，
陸部長一年後離開財政部，接任的部長堅持要我留下來。
我的生涯因而從教學研究，轉到政府行政職務，從法律專業，跨進了財經領域。
在關政司五年，每年忙著修正海關進口稅則，調整幾百項、上千項的進口關稅。
各位知道，稅率的調整，牽涉十分複雜。
譬如說，當年巧克力的關稅是75％。如果把稅率降一半，國內生產巧克力的廠商，
就要面對進口產品更大的競爭壓力。
另方面，進口廠商及百貨公司因為進口成本降低，售價跟著調降，會比較好賣；
同時消費者有便宜的進口巧克力可以買，多了一項選擇。
巧克力之外，衣服、鞋子、家電乃至於機器設備，都有這種利益衝突的問題。
如果是農產品，政治考量更為敏感。
要在衝突中取得平衡，必須對產業有相當的瞭解，更要進行很多的溝通。
因此，在擬訂稅率調整的過程中，要密集地和相關的產業、工商團體以及政府部門開會
討論。好不容易擬出一個草案，經過行政院通過之後，最後還要送到立法院審議。
立法委員受選民的付託，反映各個產業的意見，又要照顧消費者的權益，角度不同，
常常會有不同的意見。站在立法院的備詢臺上，必須回答各種各樣的問題，
並且為修正草案辯護。我在學校哪裡學過這些東西？
我國的關稅平均名目稅率，五年之間（1984～1989），從30.81％降到百分之12.57％，
降幅達到59.20％，一方面促進產業轉型，另方面也為我國加入WTO鋪路。
這當然不是我的功勞，而是行政、立法各部門，及民間機構共同努力的結果。
我要強調的是，學校沒有教的，可以在工作中學習，並且順利完成任務。
各位同學，學校當然是非常重要的學習場所，但別忘了，工作的地方也是。
學校教的是方法和基礎的課程，對各位未來的工作，相當重要。
但同樣重要的是，學校沒有教的專業知識和實用技能，都可以在工作中學習。
回顧過去三十年，法律也好，財經也好，我的知識很多是來自於工作經驗。
有一段時間，我先後擔任財政部次長和台灣省政府財政廳長，
工作上必須注意銀行業的發展，並和公、民營銀行往來。
當時我好奇的問自己一個問題：這些銀行從哪裡來？未來會往何處去？
為了回答這些問題，我努力閱讀相關的文獻，包括公開出版的學術著作，
和存放在銀行檔案的史料。我還走訪各個銀行的總行和許多國內、國外的分行，
親身感受各銀行不同的歷史傳承，並瞭解銀行的實務運作及發展方向。
後來我把這些觀察寫成一本台灣金融史的書 。
在工作中學習新的知識，我不是特例，而是許許多多人共同的經驗。
各位同學，工作也是一所大學。畢業是學校課業的結束，更是全新的學習階段的開始。
老子道德經有句話：「曠兮其若谷」（第十五章），
意思是說，胸襟開闊，態度謙虛，一如幽深的山谷。
這就是虛懷若谷，永不自滿的學習態度。
各位一定記得，今年四月林書豪獲選時代雜誌（Time）百大影響人物的第一名。
美國教育部長鄧肯 說，二十三歲的林書豪不是「一夕成名的故事」
（“Jeremy, 23, is no overnight sensation.”），
他的成功得自於「努力不懈，虛懷若谷」
（He worked hard and stayed humble.）。
我們要虛心學習的，當然不只是專業知識和謀生的技能。
生活中壓力不斷，工作的挑戰如影隨形，而人生的際遇起起伏伏，
每個人都會面對莎士比亞所說的命運的矢石（the Slings and Arrows of outrageous
Fortune） ，我們不能忽視處理壓力和逆境的能力。
各位參加過無數次的考試，想必也經歷許多不如意的事情，
已經有處理壓力和逆境的經驗。
每個人也有不同的方法。有人在優美的音樂中找到平安，有人到山上，到海邊，
在山林與海浪中獲得釋放；有人從宗教信仰得到安定的力量。
例如林書豪，面對滿場球迷的加油和贏球的壓力，他仰首望天，相信神的慈愛與寬容，
不會計較他一時的輸贏。
我從小跟著母親到關帝廟參拜；現在自己常去行天宮上香。懷抱虔誠的心情走進廟門，
把紛擾的情緒留在門外。
大約二十年前，我第一次到雲林北港的朝天宮，就是一般所說的北港媽祖廟參拜。
在廟的內牆上，我看到「無住生心」四個字。當時完全不懂它的意思，後來讀金剛經，
看到佛陀大弟子須菩提請教釋迦牟尼佛一個生命中永遠存在的問題：
「云何應住？云何降服其心？」（善現啟請分第二）。
如何使心念安住在清淨、至善的境界？如何使煩惱妄想的心平靜下來？
釋迦牟尼佛的回答是：「不應住色生心，不應住聲、香、味、觸、法生心，
應無所住而生其心」（莊嚴佛土分第十）。
大意是說，不可執著於看到的事物（色）而生意念，也不可執著於聽到的聲音（聲）、
聞到的氣味（香）、嚐到的味道（味）、觸摸的感覺（觸）或語言、文字、思想等（法）
而生出意念。應該無所執著而生起清淨心。
這段經文，曾經使惠能和尚（638～713）開悟，讓他成為禪宗的六祖。
我慧根不夠，沒有開悟，卻常常從「無住生心」四個字，想起多年前讀過的一篇短文。
寒冬剛過，父親帶著小兒子到林中散步。小男孩看到有些樹枝斷得七零八落，
有些卻仍然完好挺立。他問父親什麼道理？父親告訴他，大雪降落時，
有些樹枝不顧自己的實力，不管雪有多重就是硬撐，撐到超過臨界點，樹枝應聲斷裂。
有些樹枝卻能量力而為，保持彈性。如果只有撐五磅重的力量，積雪到達五磅之前，
一定彎下腰，讓雪掉落，樹枝放下重擔，重新又彈起來。
不管雪有多大，樹枝安然度過寒冬。
各位同學，壓力和挫折也一樣，要紓解，不能硬撐，
尤其不要把挫敗的憂傷老是留在心上。
英文的諺語說，“Don’t let failure go to your heart”；
中文的禪詩也說，「月穿寒潭水無痕」，能夠有豁達的心境，
你會是一根彈性十足的樹枝。
在這裡我要強調家庭和朋友的重要。如果你身旁有至愛的親人和幾個知心的朋友，
碰到壓力、挫折，有人訴苦，有人鼓勵，情況便大不相同。
說到朋友，你可能注意到，人與人的相處，是很奇妙的。
你可能讀過唐朝大詩人韋應物（737～789）的詩：
「水性自云靜，石中本無聲，如何兩相激，雷轉空山驚。」
（〈聽嘉陵江水聲寄深上人〉中段）水和石頭，本性都是安靜的，互相不接觸的時候，
寂靜無聲。但是水從山上的瀑布沖下來，撞擊石頭的聲音，卻是「雷轉空山驚」。
三百年後蘇東坡（1036～1101）也有一首「琴詩」：
「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於君指上聽？」。
他問琴聲究竟從那裡來？若是從琴上來，那麼琴放在盒子裡為什麼一點聲音都沒有？
如果聲音從手指頭來，那麼把手指頭靠在耳朵旁聽聽看，為什麼也沒有聲音？
他的意思是，聲音不在手指，也不在琴弦，而是在手指和琴弦的碰觸。
這兩首詩有異曲同工之妙，講的都是「緣起性空，因緣合和」的道理。
我把它們轉化，用來說明人際關係的奧妙。
手指頭如果不去撥弄琴弦，永遠不會有聲音，就像兩個人雖然比鄰而居，如果沒有互動，
便是老死不相往來。
但是一個優秀的提琴手，指尖所到之處，就有悠揚美好的琴音，就像兩人真誠交往，
成為知交。
陶淵明（365～427）四十歲辭官回家，寫了〈歸去來辭〉，
裡面有兩句話最讓我感動：「三徑就荒，松菊猶存。」田園荒蕪了，松菊仍在。
人無論如何窮苦潦倒，只要誠摯的親情、友誼仍在，一切便會柳暗花明。
各位同學，今後不管多忙，請記得以感恩的心，珍惜你擁有的親情和友誼，
並且在未來的歲月裡，敞開胸懷，與人為善，努力贏取真摯的友情。
在人生的旅程中，這是比金錢、名位更為珍貴的資產。
祝福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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